第十三章:教坊司-《梦华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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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顾千帆身形一滞,他在衣袖下攥紧了双拳,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,可最终他只是头都没回地丢下一句“继续拷问,直到招供为止。”便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窗外的阳光顺着皇城司窗户斜射进来,照亮了原本幽暗的走廊,顾千帆走路带风,飞快地穿行在长廊之中,在光影的变幻下,他俊朗清冷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。

    他匆匆走进房间,在铜盆中洗手,水面映出他带着血迹的眉眼,水波扭曲,他的面容也随之狰狞变形,他的微颤了一下,随后猛地举起铜盆,将盆中之水浇于自己的头上,冲掉了眉间已经干涸的血迹。

    待顾千帆一身清爽地走到院中时,早已候在外面的陈廉忙迎上来问好。

    能在这个时间看到陈廉,顾千帆有些意外:“这么早就来了?难得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着急知道审得怎么样嘛!”陈廉没看出来顾千帆神色有异,一路兴奋地跟在顾千帆屁股后面,不停地追问犯人到底招没招。未待顾千帆回答,两人迎面碰上了于中全。

    于中全有些不情愿地侧身让路,他还是不能接受顾千帆不仅好命地活了下来,而且还升了官的事实。尽管于中全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,顾千帆却突然停住脚步问:“你来南衙何事?”

    “司公听说抓了个外族的细作,要我过来看看。”于中全嘴上答着话,心里已经暗中将顾千帆咒骂了百遍。

    顾千帆眯起双眼,语气不善:“这儿没你的事,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是雷司公要我过来看看。”于中全加重了说话的语气,暗中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陈廉平生最看不上这种拿着别人的话来压人一头的人,冷笑道:“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。司公当日说得清清楚楚,以后侦缉探察的这一块全归我们顾头儿管,你一个看门的,操什么闲心?”

    于中全不屑与陈廉对话,直接问向顾千帆:“副使,这细作是在我管的拱辰门就擒的,要审,也该由我来审才对吧?”

    陈廉还没见过如此不要脸之人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:“来抢功啊,于中全,你要点脸成吗?那人明明我亲手抓的!”

    陈廉的话直击要害,于中全一时无法反驳,恼羞成怒道:“顾千帆,难道你就是这样管教下属的吗?”

    顾千帆看了于中全一眼,淡淡地问:“原来你不是我的下属?”

    于中全适才险些忘了顾千帆已经升职为副使一事,只能不服气地敷衍一礼:“下官失言,下官不敢。”

    “你敢得很。”顾千帆鄙夷地看着这个险些要了自己的命的小人,幽幽地问,“听说你家小妾是郑青田夫人的族妹?”

    于中全没想到顾千帆连这事也知道了,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,忙辩白道:“这些都是风传谣言,绝无真凭实据,请副使万勿相信!属下是有一个小妾,不过早就暴病而亡,下官绝没有在江南案上向司公多过一句嘴……”

    顾千帆垂下眼帘,深不可测地笑了笑:“哦,我们皇城司抓人,何时需要真凭实据了?”

    “活阎罗”一笑,于中全只觉后脊发凉。这时,顾千帆审讯犯人的手下来报:“禀副使,那细作招了。那人筋骨寸断,眼见没多久了,要不要叫大夫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于中全脸色骤变,似乎是被吓了一跳。而原本兴奋地等着听供词的陈廉也浑身一震。

    顾千帆从手下手中接过笔录快速地看了一遍,闲聊一般地对于中全说:“不是抢功,却这么着急,那多半就是同谋了。于都头,你想要进去灭口吗?”

    于中全一下被扣上了同谋的大帽子,连忙审时度势地跪了下去,向自己猛击了五六个耳光:“官妄言贪功,罪该万死!”

    顾千帆略带嫌弃地看了眼于中全踩过的地方:“罪该万死倒不至于,去找块布,从这儿开始,直到北衙,把你踩过的每一块地方都好好擦干净。下回,要是再敢随意弄脏我的南衙,用的就不是布,而是你的舌头了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的语气虽然平和,却令于中全不寒而栗,最终,于中全只能认栽,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“是”字。

    顾千帆不再理会于中全,径直而去,似是多停留一刻都嫌脏。

    陈廉临走前不忘拍了拍于中全的肩膀,一脸郑重地叮嘱道:“别忘了跟司公去告状啊,记得把前因后果说清楚,我可想看司公这回站哪边了。”

    待二人走后,于中全捡起角落的布,往地上啐了一口,暗骂道:“呸,真他妈是个杀千万的活阎罗!”

    已经走进正堂的顾千帆显然是听到了这句话,但他只是阴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跪地抹石板的于中全,并未有多的动作。他展开手中的审问笔录看了看,和陈廉吩咐道:“不用叫大夫,画押盖手印之后,就直接送他上路吧。”

    陈廉听了,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。

    顾千帆洞若观火地看向陈廉:“杀人都不敢,还想审人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胆小,战场上我也杀过人,只是……”陈廉现在才切身体会到审讯犯人和战场杀敌是两码事儿,可要让他承认自己害怕了,他还是觉得多少有点丢人。

    “不用强装,我以前也怕过。”顾千帆非常能理解陈廉眼下的心情,他拿起那张沾满了血的供词道,“衣服沾了血还能洗,白纸弄脏了,就永远也抹不干净了。这就是我不想让你审人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陈廉终于明白了顾千帆不许他审讯犯人的用心,顿时感激不已:“顾头儿,你对我真好。要不是我姐姐都嫁了,我真想让你当我姐夫!不过盼儿姐也算是我姐姐……”

    “行了,”顾千帆一看陈廉又开始油嘴滑舌,就知道他已经没事了,便问,“茶坊那边的暗哨盯得如何?”

    陈廉挠挠头,照实答道:“她们的生意,好像不怎么好?”

    顾千帆放下手中的供词,身上的肃杀之气顿渐渐散去,笼上了一层只有他面对赵盼儿时才会散发的暖意。

    正如陈廉所说那般,茶坊中的客人少得可怜。宋引章翻看着账本,见“今日客数”那一栏上只有三个“正”字,她不禁有些丧气:“今天没下雨啊,人怎么也这么少?“

    孙三娘看着没卖出去的果子,也很是犯愁:“难道是我们做的不合他们口味?”

    刚给客人添了第二回茶的赵盼儿执壶走了回来,强自镇定地说:“应该不是,开张那天来的客人都挺喜欢的。何四、陈廉他们也用不着跟我们假客气。”

    孙三娘头痛极了,心疼地看着漂漂亮亮却卖不出去的果子:“可为什么就没人来了呢?咱们又没涨价。前晚做的果子,到今晚就不能吃了,得全扔掉。这可要蚀一大笔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,一行商打扮的客人匆匆而入,大声道:“老板,来碗真如茶!”

    赵盼儿精神一振,忙迎上前去:“好咧,你请稍坐,我就这去碾茶!”

    那客人听见这话就急了:“碾茶?我马上就要走,哪有那么多功夫等?直接来碗散茶就行!”

    “散茶?”赵盼儿明显一愣,在钱塘散茶早就没人喝了,她都没想过要拿出来卖。

    客人明显有些不耐烦,狐疑地打量着赵盼儿,已经对她的水平产生了怀疑。“茶饼直接掰一块下来,不用磨粉,热水一冲就行!你这没有吗?”

    赵盼儿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客人,忙道:“有,有!”她奔回柜台,不久端出一碗漂着茶叶的热茶出来,那客人这才满意,闻了闻后几口饮尽,摸出几个铜钱往桌上一放,就匆匆地走了。赵盼儿看了看茶坊内其他行商打扮的人,如有所悟。她放下手中的银瓶,对孙宋两人说:“我出去一下,一会儿回来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奔到街道上,只见这里人流不少,但大多都是牵牛带驴的行商打扮。她来回点数了一遍店面招牌,发现周围都是跌打损伤、铁匠铺、生药铺、布庄、粮店,只有她一家茶坊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顾千帆玉石般的声音从赵盼儿身后响起:“发什么愁呢?”

    赵盼儿回身,见便装的顾千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,怀疑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茶坊生意不好,故意来笑她的。

    顾千帆打量了一下安静的茶坊,惋惜地叹了一口气:“门可罗雀,刚开张,这势头似乎不太妙啊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没好气地回敬道:“可不,一大早就被你这个‘活阎罗’堵了个当街,运气自然不好啦。”

    “生意都差成这样了,你还有心思——”顾千帆意识到赵盼儿说了什么,身形一滞,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赵盼儿察觉顾千帆情绪不对,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顾千帆沉吟片刻,闷声问道:“我是‘活阎罗’,你害怕吗?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好害怕的,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。”赵盼儿仔细看了看顾千帆,她猜测他今日一定碰上了什么烦心事,想必又有人因为他的皇城司身份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,她转移话题道,“对了,你不是老觉得我跟你太见外吗,那这回,能帮我一个忙吗?”

    顾千帆听了赵盼儿的话,心中极为宽慰,却依然嘴硬道:“先说好,取消赌约可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小气。”赵盼儿撇了撇嘴,心里却并没有不高兴,“我只是想问你几件事而已。第一、东京人是不是不爱喝点茶?第二,为什么这条马行街上没有食店酒楼?第三,前几天,是不是东京这边的什么节日?”

    “拿我当包打听吗?”顾千帆知道赵盼儿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些,故意眯起那双星辰般的眼眸。

    赵盼儿被顾千帆逗笑了,配合着恭维道:“皇城司掌管天下的侦缉探察,比包打听可准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在顾千帆的指点下,赵盼儿终于得知,东京的街道和钱塘不一样,许多是按行当分的。东京人从小就知道,药局巷里买生药,买马当去马行街赵,而要喝茶,就得上茶汤巷。她们开张的时候,正逢佛诞,香客多,生意自然就好。可平日里在这条街上出入的只有马商。点茶要碾、冲、调、抹,太费功夫,除了文人墨客,百姓们愿意喝的人很少。相比起来,散茶又快又便宜,才是他们的最爱。

    顾千帆垂眸看着赵盼儿,温润地说:“我不赞成你开店,不是不相信你的茶艺,而是觉得你的决定过于匆忙。你太着急了,像是一定想要证明什么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垂下了头,抚着心口,强撑着不让自己落泪:“我可以对别人说没什么,不过是不小心踩到水坑,摔了一跤,爬起来继续走就好。可我骗不了自己。我不甘心,所以必需得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,可是,这里真的很难受。”

    两人正好走到一段有不少水坑的僻静道路,顾千帆听罢赵盼儿的话,一时心痛,下意识想去握住赵盼儿的肩头,但最终又硬生生地停住。他想了想道:“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滋味,因为我也被我的生死至交背叛过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想起他的旧事,低声道:“我记得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看着水坑中两人无比贴近的倒影,沉声道:“那个时候,你帮了我很多,才让我有力量撑下去。所以现在,我也想回报你一些。你闭上眼睛,跟我走一段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一怔,有些迟疑地看着前面路上的水坑,不知道该不该跟着顾千帆做这种一定会湿了鞋的傻事。

    “信我,好吗?”

    顾千帆的声音极具蛊惑性。赵盼儿依言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“现在,迈步。”顾千帆伸出手,隔着袖子扶住赵盼儿的指尖。

    赵盼儿感受到顾千帆手心的温度,心头莫名流过一股暖流,她用另一只手提起裙子,迟疑地探出脚步,最终果断落步,正好避开了水坑。

    “接着来。右,直行,步二尺;左,正东,步一尺……””顾千帆小心地引导着赵盼儿,两人越说越快、越走越快,默契地将一大片水坑地全部抛在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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