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第二十三章〕-《亮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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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年冬天,学院里放假,李云龙迫不及待地乘火车回家看儿子。儿子出世后,他还没见过呢。正赶上田雨也放假,夫妻总算团聚了。李云龙见了儿子很兴奋,他表达爱心总是很过火,先是用满脸又粗又硬的胡楂儿在儿子娇嫩的小脸上乱蹭,扎得儿子又哭又叫,他哪管这些,又把儿子举过头顶,像是举杠铃,数次之后,觉得意犹未尽,又把儿子往天上扔,扔得高高的,再接住继续扔,并且乐此不疲,吓得儿子哭声都变了。田雨怒不可遏,冲过来和他抢儿子,说他简直不是在疼儿子,而是在草菅人命。

    李云龙的理由很简单:“这是我的儿子,扔两下谁也管不着,老子这是疼他,喜欢他,哭两声是不习惯,过后习惯了你不扔他他还不干呢。再说了,这又不是地主家的少爷,哪能养得这么娇气?将来还怎么当兵?”

    田雨很不高兴:“孩子才这么小,你怎么就想到将来送他去当兵?”

    李云龙斩钉截铁地说:“当然是当兵,我儿子不接我的班,要他干什么?”

    田雨努力压住内心的不快说:“你难道就不想让他干点儿别的?上大学,当个工程师或是医生什么的?”

    “那些职业让别人的儿子去干,我的儿子只能去当兵,谁让他摊上个当兵的爹呢?”李云龙固执得很。

    这次夫妻团聚,田雨一点儿也没有“久别胜新婚”的感觉,新婚时的那种激情已经渐渐消失,夫妻间的对话也越来越简单,除了关于孩子的问题和日常生活,似乎就没什么好交流的了。李云龙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,他吃得下睡得着,白天逗逗儿子,找几个老战友吹牛、喝酒,晚上上了床便如狼似虎。过后一翻身,两分钟之内就进入梦乡,随即鼾声大作,声音大得吓人。每当这时,田雨都睡意全无,她披上睡衣下床,到书房里继续看书。田雨在外语学院主修俄语,她知道要想学好这门语言,必须要了解俄罗斯的文化和历史,要了解这个民族的性格,仅靠课堂上学的那点儿东西远远不够,需要多看些俄罗斯文学名著和欣赏俄罗斯的艺术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越来越感到,俄罗斯文化的博大精深,这个民族太不可思议了。

    1941年,当德国纳粹军队兵临莫斯科城下时,斯大林曾发表了一段极富感染力的演说:“法西斯主义要毁灭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呢?是曾经出现过库图佐夫和苏沃洛夫、普希金和托尔斯泰、列宾和苏里科夫、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、格林卡和柴科夫斯基……这些伟大人物的民族……”田雨非常神往,哪个民族能有这么多世界级的文学家、军事家、音乐家、画家?阵容如此强大,真是群星璀璨。希特勒真是个疯子,这样的民族岂是可以征服的?随着对俄罗斯文化和历史的深入了解,田雨又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,他们的历代统治者都极具全球战略眼光,从18世纪的彼得一世开始,尽管他们的舰队西出大西洋、东进太平洋,地理位置上尽占两大洋之便利,但彼得大帝的战略眼光竟准确地落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。为了争夺这条狭窄的黑海出海口,不惜和土耳其进行一场战争,19世纪末对中国东北、西北领土的蚕食。他们的血液里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对外扩张基因,对领土的贪婪不在老牌殖民帝国之下。斯大林执政后,比起老沙皇竟有过之而无不及,对波罗的海三个小国的吞并,对芬兰蛮横的领土要求,甚至和希特勒一起瓜分波兰,看来,意识形态的改变解决不了狭隘的民族主义问题,是狼就要吃肉,他们血液里的不安分是不会受意识形态的影响的,不管他信仰共产主义还是法西斯主义。此时正值“中苏蜜月”,这么看待老大哥是不是有点儿离经叛道?

    田雨感到有些可怕,毕竟她还是个共产党员。英国那个老牌政治家迪斯雷利首相说:没有永恒的敌人,没有永恒的朋友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两个大国之间的“蜜月”是颇具讽刺意味的,既是蜜月就不可能长久,高潮过去就是低谷,两口子就要吵架了,夫妻之间吵架大不了离婚,两个大国之间一旦吵架问题就严重了,兵戎相见则是必然的。

    “小田呀,赶快准备一下,我那同学丁伟要来啦,这小子去南昌,听说离武夷山不远了,逛了武夷山,才想起到我这儿来,说是来讨债,找我要欠他的茅台酒,今晚咱们请他吃饭好不好?”李云龙休假期间正闲得慌,一听丁伟要来,不由兴奋起来。

    田雨说:“哟,真巧,我父母傍晚也要到了,弄不好他们坐一列火车,他们要看外孙子,这次两位老人家肯定很开心。那个丁伟,我听你说过很多次了,我很希望认识他。”

    军事学院休假,同学们都急急忙忙去和老婆孩子团聚,唯独丁伟不回家。他找出一件皮夹克穿上,头上戴顶粗花格呢的苏格兰帽,把黄呢子军装胡乱一团塞进衣柜。尽管因为军衔问题他受到院长的训斥,但他还是不愿穿军装,因为穿军装就得佩军衔,他对肩章上的一颗星一直耿耿于怀。这次休假他决定穿便衣外出。他没什么目的,只想四处走走,走到哪里算哪里,好在他老战友多,随便哪个省都有。

    20世纪50年代,丁伟这身打扮,尤其是他的苏格兰便帽,颇显得标新立异,一路上招来不少人侧目而视。在南昌的军人招待所,丁伟要求给个单间住宿,一个管理干部见他的介绍信上注明身份是南京军事学院学员,便没拿他当回事,把他轰到一个大房间,房间里有三十多张双层床。丁伟找到自己的铺位便躺下睡过去,他做了个很令人兴奋的梦,具体情节很模糊,只记得自己的肩章上出现了三颗星,他成了上将,一大群少将、中将在规规矩矩向他敬礼,他很谦虚地点着头,嘴里说着:“稍息、稍息……”突然,他觉得一些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,他下意识用手抹了一把,觉得嘴里咸咸的,立刻蹿了起来。他发现自己的上铺坐着一个上尉正在逗孩子,更可气的是这个上尉像所有农民一样,把褥子和被子都卷成一个卷,露出光秃秃的床板,那个缺乏教养的孩子正肆无忌惮地向床板上撒尿,尿水顺着板缝滴落下来。

    丁伟勃然大怒:“这孩子怎么往老子脸上撒尿?有人下没人养的东西,你是他爹吗?给我滚下来……”

    那上尉一听丁伟骂人,顿时也火了。打丁伟一进门,他就看着不顺眼,尤其是那身不伦不类的装束,那顶粗花格呢的苏格兰帽,新中国成立都六七年了,咋还有人打扮得像洋人的狗腿子?好人能这副打扮?这样的人咋也敢住到军人招待所来?还他妈敢张嘴骂人?

    上尉从两米多高的上层铺板上一个鹞子翻身,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竟没有一点儿声响。丁伟一愣,咦?这狗日的身手不一般。他没来得及多想,就被上尉一把揪住衣领。上尉好像刚喝过酒,满嘴喷着酒气,两眼瞪得铃铛大,似乎凸了出来。他恶狠狠地说:“你狗娘养的骂谁?欠揍是不是?”

    丁伟一时竟给气乐了,妈的,这么多年了,只有我揍别人,还没见过有人敢跟老子动拳头,真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啦。他平静地望着对方道:“好哇,你胆子不小,敢跟我动手,你知道我是谁?”

    上尉轻蔑地说:“我管你是谁?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一样揍你。”说着还使劲揪着丁伟的衣领晃动了几下。

    丁伟真火了,他在红军时期就是侦察连的格斗高手,他深知近距离格斗拳脚都使不上,而膝盖和臂肘是最凌厉的武器。妈的,得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,让他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。丁伟抓住上尉揪衣领的手腕,使出别肘擒拿的路数,想一举制住上尉。但上尉一个脱腕动作紧接着又是个缠腕,反而抓住丁伟的手腕,他的心猛地一沉,糟了,这是个高手,反擒拿动作极为娴熟。高手格斗,胜负只在毫厘之间,丁伟一招落空,倏然变招。他屈起右臂,一个扫肘向上尉左下颚扫去。上尉滑得像条泥鳅,他身形纹丝不动,只略一抬下巴,丁伟的臂肘便擦着下巴划空了,紧接着上尉抓住丁伟的左腕,谁也没看见他使了个什么动作,丁伟的身子竟腾空而起平平地飞落到他刚才躺过的床上。这一招看似轻飘飘,实际上丁伟落在床板上时,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,几乎把床砸塌,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一刹那,旁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解劝。

    上尉身子微微斜倾,左脚在前,右脚在后呈丁字步,双掌呈松弛状态自然下垂,他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丁伟,准备用这种姿势迎接丁伟的报复。

    丁伟从床上一跃而起,大叫道:“他妈的,好身手!快讲讲,你小子哪儿学的功夫?是什么门派?”

    正准备继续打架的上尉愣了,这个戴着洋人帽子的家伙是不是神经病?挨了揍倒先问咱是什么门派。真邪门了。

    一个佩少校军衔的军官闻讯赶来,厉声问道:“是谁动手打架?太无法无天了,都是哪个部队的?把证件交出来。”

    丁伟笑嘻嘻地甩出了军官证,那少校一看就变了脸色,“啪”的一个立正,敬礼道:“少将同志,您……您怎么住在这里?我是招待所所长冯水清,请您指示。”

    一刹那,屋子里静极了,所有的人都立正站在那里呆住了。

    丁伟笑着挥挥手说:“没事,没事,大家都去干自己的事,我想和这个上尉好好谈谈,所长同志,你也请回吧。”

    人群散去,屋里只剩下丁伟和上尉两个人。上尉面色平静地望着丁伟,似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,既不惊慌也不道歉。丁伟心里暗暗惊讶,这小子心理素质不错,很稳定,这种人大概不会被任何事吓倒。

    丁伟故意板着脸说:“上尉,你不太走运呀,你知道一个上尉揍了一个少将会有什么结果吗?”

    上尉微微一笑:“知道,对我来说,打了一个少校和打了一个少将都是一回事,反正要受惩罚,我做事从不后悔,打了就打了,是上军事法庭还是开除军籍你看着办。”

    丁伟乐了:“好样的,有种,是条汉子,是男子汉就得硬到底,刀架脖子也不能认熊,少将的牌子只能吓唬耗子,可吓不了好汉。认识一下吧,我叫丁伟,你要不计较我拳脚不行,咱就交个朋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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