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第十五章〕-《亮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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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设在南京的三野留守处给李云龙派了一辆美式吉普车。淮海战役结束后,解放军缴获了大量的美式吉普车,师一级的干部从此不用骑马了,都配发了这种吉普车。从南京到苏州的路上,到处可见战争留下的痕迹。被炸毁的钢筋混凝土碉堡,纵横交错的战壕,路旁建筑物上密密麻麻的弹痕,田野村镇到处都有工兵部队用白灰标出的尚未排除的地雷标志。

    被击毁的坦克、炮车比比皆是,路边的村庄却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,一派和平宁静的江南景色。李云龙穿着新配发的黄色细呢料军装,田雨穿着双排扣列宁服式的女军装,戴着无檐军帽。两人胸前都佩着醒目的解放军胸章。微风拂起田雨的长发,她秀美的脸上显出几分忧郁。

    汽车开进了城市,在古城狭窄曲折的路上降低了速度。坐在驾驶员旁边的警卫员小陈扭过头来说:“首长,司机同志说前面那座大院就是,下一步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李云龙说:“就在这儿下车,你和司机在这里等着,我们走过去,那是书香人家,不喜欢当官的摆架子,又是汽车又是警卫的,老人家会不高兴的。是不是,小田?”

    田雨感激地抓住他的手说:“老李,真想不到你是个粗中有细的人,你想得太周到了,谢谢。”

    田家大院,是一座古老的宅院,经过上百年的风雨,门窗都有些糟朽了。油漆剥落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,砖石却还结实,院子青砖铺地,有过厅,有木厦,还有回廊。厚厚的墙山,笨重的镂花门窗,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苔藓,墙根处长着茂盛的翠竹,到处弥漫着竹子的清香和青苔的气息。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妇女端着一个盛着草药的砂锅从偏房里出来,田雨一见便高兴地大喊道:“奶妈,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,砂锅落在地上打得粉碎,田雨的奶妈扑过来抱住田雨就哭了起来:“小姐,真是小姐呀,你可回来了,可想死我了。”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正房里大声喊道,“老爷,太太,小姐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院子里顿时乱了套,田雨的父母从屋里冲出来,母女抱头痛哭,父亲在一旁激动地摸着女儿的头一个劲儿念叨着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……”

    李云龙被晾在一边。不过他不在乎,他知道细心的未婚妻是不会让他晾得太久的。果然田雨马上向父母介绍了李云龙:“爸爸,妈妈,这是李云龙师长。”

    李云龙跨上一步,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:“伯父,伯母,你们好!”

    田雨的父亲仔细打量了李云龙一眼,脸上露出了冷淡的神色。他微微点点头,礼节性地回答:“你好,共产党不兴叫长官,好像应该称你为同志吧?请客厅里坐。”

    走过青砖铺地的天井,到了客厅。李云龙抬头看见客厅正中悬着一个大匾,上面是“静思斋”三个金字,两边是对联:“读书好、耕田好,学好便好;创业难、守成难,知难不难。”中间挂着一轴泼墨山水画,落款竟是“江南赵孟頫”。花梨木的大书案上堆满了古旧的线装书,李云龙瞥了一眼,发现其中有一部《康熙字典》和一部《四书衬》。他觉得这间客厅里到处飘着古旧的气息。

    田雨的父亲有五十多岁,穿着一件青色的杭纺绸长衫,脚上是千层底礼服呢面布鞋,一副乡绅模样,可脸上的金丝眼镜和较为洋派的分头,暴露了他似乎也受过西式教育的身份。“鄙人田墨轩,还是第一次和共产党的高级官员打交道,要是说话有得罪之处,还要请李同志海涵呀。”

    “伯父请讲。”

    “我女儿两年前弃学出走参加了贵军。孩子年幼无知,读了几本书思想便有些激进,这我理解。如今贵军挟胜利之威,数百万大军已横扫大半个中国,如摧枯拉朽,明眼人都能看出,坐天下者,非共产党莫属。我想说的是,是否可以放我的女儿回来?她还年轻,还没有完成教育,一个文弱女子的去留,与贵军的强大与否毫无关系,希望李同志能高抬贵手,放她回家。”田墨轩的眼睛紧紧盯着李云龙,等着他的答复。

    “伯父,我想,您女儿的去留应该由她自己决定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她愿意回家,完全可以提出复员申请,这应该没有问题。不知这种答复伯父是否满意?”

    田墨轩点点头:“第二个问题,我有一事不明,李同志身为中共军队的高级军官,而我女儿则是一名普通士兵,无论从哪方面讲,都似乎没资格由一个师长亲自陪伴回家。那么李同志能否赐教,今日登门,有何见教?”

    尽管话问得毫不客气,可李云龙也绝不会被他咄咄逼人的语言震住,他坦然地迎住田墨轩的目光站起身来以实相告:“伯父,我今天来的目的,是请求你们同意让我和你们的女儿结婚。”

    尽管早有心理准备,田墨轩还是震惊地站了起来:“不,这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伯父,我知道您很疼爱女儿,可我也是真心的,我发誓,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。我李云龙这辈子没求过人,可这次,我真心地求您允许我们结婚。”李云龙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未来的岳父,以表达他的真诚。

    “李同志,你是什么文化程度?”

    “当兵以前,读过三年私塾。”

    “既为军人,受过军校教育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,做梦都想,可是没有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凭什么娶我的女儿?就凭你是师长?还是凭你们共产党将夺得天下?”田墨轩有些愤怒了。

    “伯父请息怒,我们共产党不会仗势欺人,我李云龙平生最恨仗势欺人。”

    “就为这个,我才参加共产党的,如果有一天,共产党也仗势欺人,我还会起来造反的。我虽没上过学,可我懂得咱中国人的规矩,对上要孝顺父母,对下要管教好子女,一辈子不赌不嫖,老老实实做人,当官或不当官都一样,要做好人。请伯父答应我。”李云龙说得动了感情。

    “我若是不同意呢?”

    “我就站在院子里等着,直到您同意为止。伯父,我是个男人,我也很好面子,可是为了娶您的女儿,我不怕丢面子,我愿意等着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,如果你愿意,那就等吧。”田墨轩竟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李云龙也犯了倔劲,他几步就跨进天井,笔直地站在天井里,一动不动,像凝固了一般。

    此时,在后院的田雨正在恳求母亲。母亲沈丹虹出身江南望族,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,年轻时结识了正在燕京大学读书的田墨轩,因倾慕田墨轩的才气而私订终身。当时也属离经叛道之举,遭到两个家庭的反对,在北平和江南文化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,惊动了不少文化名流,如胡适、沈从文、朱自清等纷纷表示支持,和一些卫道士展开笔战。其实,按传统观念,田墨轩和沈丹虹同出身于江南望族,又是才子配才女,天造地设的一对,也合乎门当户对的封建等级观念,只不过是未遵守礼教中的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罢了,属于当时比较新派的自由恋爱。两大家族闹腾了一阵,这对年轻人毫不理会,竟登报发表结婚宣言,各文化名流纷纷捧场。此举成为佳话,倒也风光了一阵,并未给两大家族的面子蒙尘,所以两大家族也算是默认了。

    这对夫妻的政治观点及处事原则都奉行中庸之道,对当时中国政治的黑暗和政府的独裁腐败深恶痛绝,反过来对共产党也颇有微词,虽然共产党一向在野,有时还被称为非法组织,田墨轩和沈丹虹对从未成为执政党的共产党本无了解,但共产党的立党宗旨却使他们感到不寒而栗,这个党派一向把消灭私有制视为己任,而且公开宣称要用暴力夺取政权。这很使厌恶暴力的他们感到恐慌。田墨轩经常在《大公报》上发表些针砭时事的杂文,当时著名报人王芸生先生主持的《大公报》政治上持中庸之道,自称无党无派,不偏不倚。饶是如此,当时中国政治舞台上在政治、军事方面激烈对抗的两大政党——国共双方,对这家报纸均无好感,国民党称它为思想“左”倾。共产党称它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。田墨轩的妻子沈丹虹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,她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向各大报纸频频出击。文章以评论和杂文为主,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时事、文艺、美术,哪个领域都缺不了她的文章,思想之深刻,文笔之犀利,常常使人怀疑此文出于男性大家手笔,沈丹虹不过是笔名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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